加冰块不加糖某人

web同名,all蓉人

【蓉鸥蓉】大雪之外

茑复婚倒计时8天!

蓉化你与鸥茉莉,凛冬将至时间线后。

 

 

 



蓉化你离开的时候,鸥茉莉正在失眠。

 

一整天的工作没能让鸥茉莉过热的脑袋冷静下来,这些天来她第一次在静悄悄的夜里辗转难眠。正如当年地堡的心理医生诊断她的那样:心理健康,天真。天真到她执着地认为,与蓉化你的相遇是一场华丽的邂逅。就像雨后初晴邂逅一树的水珠、傍晚时分邂逅刚亮起的一盏路灯、春季的大雁群邂逅雾霭那样,她邂逅蓉化你。她想她们曾经是见过面的——以蓉化你高贵的身份,说不定过去的某一天,对方就坐在台下的包厢中,目睹五彩斑斓的灯光打在精心定制的礼服上,听自己唱歌,一首又一首。

 


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也许她不是寒潮的奴隶,对方也许还在外地念书,她们不会遇见。这件事情本身偶然,她不过是在千千万万的雪地脚印中,偶然走进了这家糖水铺,偶然糖水铺的现任店主是认识自己的人。否则对方不一定会收留她,更不会徒然给她如此优渥的待遇。

 


烦恼、厌倦的时候,鸥茉莉总喜欢蜷缩在这张床上,好似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安全岛,可以阻隔难熬的风雪。今晚拉灯前,蓉化你特地往里多加几根柴火,她解释道因为自己看了温度计,最近的铜锣烧湾频繁降温,一旦感冒可没有那么多药可以买到,得更加防寒——于是旁边的炉火烧得正旺,火星呲啦地响。一周前,蓉化你了解到她畏寒,睡觉之前特地叮嘱她多垫几层毛毯,再往上多加几层厚外套,被褥在阁楼里,可以随时去拿。鸥茉莉牢牢记住了她所说的。

 


又是蓉化你。鸥茉莉呼吸一滞。

 


门缝里透出走廊昏暗的灯光,把房间照得亮了不少。有人在走廊活动。紧接着是拖动重物的声音、轮子滚动的声音、木板吱呀作响的声音、人因为疲劳而喘气的声音。

 


蓉化你在做什么?

 


鸥茉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对方曾说过的话回荡在她的脑海中。时至今日,曾被认为是玩笑话的字音都成为了嵌进鸥茉莉肉身的钉子,每一个字都是她身体的伤口,大大小小的伤口汩汩涌出血液。她一直都明白这位老板的固执和叫人摸不着头脑,正因如此,她才不能任由对方胡来。她见过那些与寒冷对抗的人们,她比谁都清楚:私自出发、寻找庇护所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

 


现在就要走吗?鸥茉莉只感到浑身的血液涌上大脑,她感到心里的某处在开裂、崩塌、消弭。现在的一切都像是在为过去的错误赎罪,手臂上刻着的悔字再次应验了她的不断重复的命运。她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关于过去,鸥茉莉曾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甄堡主去世后,在其他几位朋友的帮助下,她从地堡里逃了出来,在雪地中跋涉了一个月来到这家仍然开业的糖水铺门前。那时候的蓉化你也是坐在窗边,抽着廉价的水果味女士烟,一副毫不慌乱的样子。她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浑身湿透的鸥茉莉,犹如在打量雪地中一支珍惜的玫瑰那样,好奇又希冀。而鸥茉莉呆愣地环顾着四周,极寒天气下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感到身上的雪正在一点点地融化掉,帽子、大衣、围巾变得潮湿又沉重,将她往地上又拉又拽、恨不得把她拖进地心——两人的对视持续了五分钟,却没有任何言语之间的交流。对视的收场要归功于鸥茉莉累得无法开口去央求对方收留自己,也因为鸥茉莉的确从未给予对方机会:她双腿一软,眼前一黑,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至于鸥茉莉在糖水铺二楼的房间里醒来、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换上了新的衣服而感到尴尬又感激的事,她实在不愿意再回想起来。为了不让对方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将自己赶出门去,她谎称自己去过这个世界上唯一保持温暖的顶牛市——也许只是别人的口中或者梦里去过——总之她撒了个弥天大谎,过分美化自己的履历,声称自己有人脉,等到合适的时机可以带对方离开这里。蓉化你欣然同意了。那时的鸥茉莉还很天真地夸赞自己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巨大谎言:她又一次成功了,对方为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地方感到欣喜。

 


打那以后,鸥茉莉便成为了这家糖水铺十年以来唯一的员工。不可否认的是,蓉化你确实是一位健谈且善良的老板:糖水店生意不景气,每天最大的工作量只有打扫一下落灰的餐具和清洗后厨的厨具(她们偶尔会做莲子羹喝),但仍然包吃包住,照付工资,从不拖延。甚至餐食比地堡要豪华上许多,一周内总有一天中午的菜谱是稀有的牛肉、肉桂叶和葡萄酒。鸥茉莉成天坐在前台无所事事,通常蓉化你会拿着一本的书坐在她附近,她所持的书本繁多,例如一个月以前是《到灯塔去》、三天以前是《窄门》。鸥茉莉没读过什么书,她不清楚书里是什么内容。

 


她拿着书,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蓉化你的交际能力十分强大,令人感慨她不愧是郝家最有成就的大小姐,路过的雪花都能与她打个照面。从寒潮历史聊到童年的公园中飞丢了的竹蜻蜓、假期傍晚偷喝过的可乐汽水,她们无话不谈。更多时候,她会问问她“雪什么时候能停,如果停下来是否会见到曾经交好的邻居们”“顶牛市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都有些什么景色,是否与曾经的铜锣烧湾一样热闹繁华“,而她作为谎言编造师,只能编造一个又一个自己想象的场景,憧憬着这场漫长的噩梦如何结束。鸥茉莉只感到心底泛起潮水,十分多,十分苦。

 


真想快一点看到那个春暖花开的地方啊。这是她们聊天时,蓉化你常常说的。

 


老实说,作为亲历者,鸥茉莉不认为蓉化你拥有能出发寻找并且平安归来的能力。寒潮的来临使交通线近乎瘫痪,她穿越大雪、到达顶牛市的可能性非常低。可她没有出声劝阻对方。与蓉化你相处好几个月以来,鸥茉莉十分了解:这是个十分执着的老板,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就没人能使她停下。

 


偶尔地,鸥茉莉会试探她的口风:“如果顶牛市其实一直是虚假的构想,你真的相信有这个地方吗?”

 


而蓉化你给出的回答令她沉默。

 


“如果接下来的下半辈子都会活在大雪中的话......我们为什么不呢?”

 


回答成了一根刺,稳稳当当、不偏不倚扎中鸥茉莉的软肋,她不知道如何向蓉化你坦白自己撒谎的事实。尽管她明白最坏的后果是自己被对方扫地出门,永不能再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习惯于雪地流浪,但仍然不敢袒露事实,害怕打破对方薄如纸的幻想。蓉化你的幻想是淤泥里的一粒黄金,被人挖出却无法辨认真假。

 


鸥茉莉无言良久,脑袋里回荡起蓉化你的答复。蓉化你的声音一直是这样的轻快的、婉转的、悦耳的,像珍珠掉落在琴弦上——这一点早在她们第一次见面就有所体现。鸥茉莉在歌舞厅见到嗓音条件优越的声音不计其数,然而蓉化你的声音十分有辨识度,放进人群中能瞬间被人捕捉到:声如其人,蓉化你是很多很多年前,清晨枝头的鸟儿,还没有经历过生活浩劫:晨风装点她的羽毛、朝霞晕染她的身形,她在露水的环绕中放声歌唱。想到这里,听到这里,一向悲观的鸥茉莉竟然忍不住替她感到高兴。

 


很快她又深感可惜。她从没听过蓉化你唱歌,绝大多数时间是蓉化你坐在前台作为听众,欣赏鸥茉莉隐晦地“重拾旧业”。并不担心蓉化你离开后糖水铺交予何人经营的问题,仅仅只是鸥茉莉从她的身上见到了曾经的自己:她是那么地相信将来有一天能够去到梦中理想的地方。那理想的地方是一张邀请函,不过已经被那位早已死去的恶魔给撕得粉碎。鸥茉莉很久不愿承认这个现实。

 


蓉化你冲她笑了笑,伸手拂开挡住视线的头纱,点燃一根烟。

 

 

 

 


 

谈及蓉化你,鸥茉莉不得不讨厌起她经常抽的廉价的烟。几个月以前,当她在糖水店门口昏迷、在温暖的床上幽幽转醒时,蓉化你依旧在抽那款叫人难闻的烟。

 


抱歉,我染上烟瘾很久,戒不掉。

 


听见床上的动静,蓉化你抬起头望向她,率先道歉。鸥茉莉浑身酸痛,额头上因为摔伤产生的肿胀阻止她强撑着爬起来。环顾四周,很快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正是一开始见到的人:瞧上去她比自己矮半个个头,穿着厚厚的女士西装和包臀裙,大大的帽子帮助她变得高几厘米。如果年龄没有估算错误,对方是位千金大小姐,身价不菲。更要命的是头上的网纱挡不住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出于种种原因,鸥茉莉不敢与她对视,生怕下一秒她就辨认出自己一穷二白、只是个无能的歌女或是身无分文的寡妇。

 


弟弟也不喜欢我抽烟,他帮我戒过几次,但没能成功。只一瞬间,她又低下头去,看垃圾桶中的几撮冷掉的烟灰。在雪下起来以前,我家里发生了变故。蓉化你说。对于许多人来说,抽烟其实是一种散愁,一种排遣,但我会尽量戒掉。她说,并用指甲敲一敲摆在床头的搪瓷碗,示意这里盛着芝麻糊。碗壁的声音清脆又响亮。

 


我知道。鸥茉莉没法回答她什么,丽发皇宫里也有不少的宾客喜欢成天叼着烟头与自己说话,她对闻各式各样的烟味习以为常:百乐门、骆驼烟和船长巧克力是许多顾客们喜爱的。沉默混杂在烟味中,渗进了这里的每一处。烟味闻起来的确像是水蜜桃,特别廉价的水蜜桃,与她的身份不太相符。鸥茉莉这样想。

 


换句话说,她亦没有资格抱怨两者是否相符,因为她自己心中埋了一个十分久、十分磨人的秘密。为了生存,她在睡前默默祈祷某位神明能够帮助自己一起保守卑劣的秘密——从前她不信这些,却也见得多。丽发皇宫来过不少狂热的教徒,他们风尘仆仆,手拿一本缺页漏印的书,向富商和表演人员控诉这样的地方是不应存在的灯红酒绿,权利的博弈场不会给予人好的结果,更有甚者劝人赶紧离开尽早从善。有时,鸥茉莉会给瘦弱的他们一些食物,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不去听他们喑哑的语言。在那时的她看来,能站在舞台上、能手握一份糊口的工作是万幸,谁会去信仰从未见过、从未赐福于自己的神明呢?

 


要是神明真的存在、真的如信徒所说的怜爱世人,那为何还会将妈妈在火海中带走呢?为何要将自己一次又一次推入相同的境地呢?

 


下一秒,她开始思量神明或许是垂青蓉化你的。赐予用不尽的财富、出众的样貌、一贯的好运集于她一身,使她的人生顺风顺水,叫人眼红。她不必去经受那些苦难,亦不必去亲历那些疼痛。在鸥茉莉看来,蓉化你是真正的一朵茉莉:受人喜爱、受人崇拜,与她相比,舞台上的光芒万丈霎时间全部黯淡无光,失去颜色。

 


越是这样的蓉化你,鸥茉莉越无法嫉妒对方。因为蓉化你近乎无私地照顾她,一字一句不提过去。有实力提供优良物质条件的人可不多得,鸥茉莉逐渐接受自己是一个屡战屡败的赌徒的事实:谎言是她的筹码,她握紧它,与蓉化你进行一场又一场不公平的交易。如果店里有第三个人,准能一眼看出鸥茉莉在出老千、在欺骗、在假装、在自我搭建的舞台上当自导自演的王。

 


她认为自己或许才是那根水蜜桃味的、华而不实的廉价香烟。蓉化你越对她好,她越内疚,越不敢瞧她的眼睛:她不忍心告诉对方这一切都是骗人的,一切捏造出来的美好都是一个人为求生想出的拙劣理由。

 

 


 

 

 

十分戏剧的是:拆穿谎言的并非具有强烈好奇心的观众。

 


在来到温暖的庇护所半年之后,鸥茉莉在不经意间向她承认自己的过错。那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下午,鸥茉莉无意见瞥见蓉化你的侧脸,借着一盆芦苇的遮挡观察她。她还是老动作与老习惯,在窗边发呆时慢悠悠抽一支烟,绝不多抽绝不少抽。

 


每天的窗外都别无二致,一成不变。鸥茉莉直直盯着窗户:蓉化你的侧脸映在玻璃上,玻璃外的一切是那么的影影绰绰,仿佛雪花为眼前打了一层磨砂。直到蓉化你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鸥茉莉才收回眼神。她无事可做,心烦意乱。保守秘密是这个世界上比求生还要难的举动,这令她饱受道德的痛苦折磨。她在望蓉化你,蓉化你在望窗外。过去的无数个下午,她们也维持着同样的动作,也维持着同样的思考姿势。

 


她在想什么呢,是明天午餐的鸡蛋杯和布拉塔的菜谱,亦或是储存的芒果还剩下多少个?

 


最终,借着一盆芦苇的遮挡,她小声地和盘托出全部秘密:

 


“其实我骗了你,我没有去过顶牛市,没有见过春暖花开的地方,没有办法带你离开。曾经有一个人邀请我前往那里,但我永远错失了机会。”

 


“我知道。”

 


蓉化你正靠窗坐着,吐出一个烟圈。她抽的是一款女士烟,鸥茉莉曾第一眼便认定那一定是个廉价的牌子,因为那种味道并不好闻,只有劣质的烟草拥有如此呛人的气味。

 


你什么都知道。蓉化你什么都知道。

 


鸥茉莉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甚至考虑到会承受蓉化你的的暴力——对方不按常理出牌的意外使她哑火。蓉化你总是什么都知道。从鸥茉莉来到甄好喝糖水铺的那一天起,她就很难不怀疑蓉化你被神明眷顾,拥有特殊能力,比如看穿人内心的想法的技术——类似于读心术、透视眼、言灵术、亦或是诸如此类的心理暗示——总之蓉化你那双黑色的、钻石般迷人的双眼里,藏着能洞穿她的能力。她的心思在蓉化你的眼神下堪比被狼狩猎的兔子,她无所遁形。

 


“我一直都表现得很明显吗?”

 


鸥茉莉实在压抑不了心里的好奇。曾经的她在丽发皇宫献唱的歌女,无论是表情管理、形体体态方面都远比其他人有话可谈。抛开辉煌的过去,至少良好的心理素质一次又一次成功骗过了强娶自己的前夫甄堡主。这一度令她无比骄傲。骄傲把人捧得越高,摔得就越狠,事实是鸥茉莉一直一个人在舞台表演这个谎言,一如初出茅庐的魔术师表演一场鲜有人看的魔术。自打离开丽发皇宫起,她以谎言而生,试着在谎言里死去。然而,观众们比魔术师更加清楚这是一场骗局。

 


“明明是鸥你太好猜了。连你自己也不明白,其实一切都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它们很灵动,很漂亮,它们会告诉我很多你的故事。你可以不用继续戴着头纱,它们会挡住你的美丽的眼睛。”

 


蓉化你不以为意,好像聪明的她从一开始就明白,聪明地配合自己在演戏。她握着快要用完的蓝色水笔,在泛黄的老账本上写写算算:香芋、红枣、椰果、黄桃等等食材在大雪的侵蚀下越来越少,进购量也越来越少。所幸来到这里的顾客也寥寥无几,储备完全足够。站在一旁的鸥茉莉再一次无话可说。主观判断作祟,她辩不过她,归咎为这是蓉化你倚仗着高学历在欺负她。身份不凡的大小姐可是去过许多城市,人脉是城市里著名的商业大亨,掌控一个平凡的鸥茉莉并不困难。那些看似夸奖她、褒奖她的话,一律被现在的鸥茉莉认为是一种嘲讽,一种鄙视她曾经相信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地方是春暖花开的、没有寒冷的证明。

 


笔尖在纸张上留下一团墨点,蓉化你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鸥茉莉倾诉:

 


“就算没有你的许诺,我也会出发去寻找顶牛市。不,不一定非得是顶牛市,也许还有别的城市,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

 

 


 

 

 

谎言被平淡地揭穿后,晚间的鸥茉莉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愧疚。她安慰自己还算幸运,至少蓉化你没有因此改变态度,并未让她陷入走投无路有的境地,她没有与上一位雇主甄沆瀣一气,没有强迫鸥与自己交往,也从未刁难她、禁足她。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鸥茉莉尽量使自己忙碌起来,例如清晨起床铲雪,准备培根三明治(她只会做这道简易早餐),店铺后院尝试种植茉莉花种子——至少能做些什么弥补,尽管她并不知道能弥补些什么。

 


自己总是麻烦他人,并且无处可去。

 


她用厚厚的毛绒被捂住酸胀的眼睛,长叹一口气。毛绒被是蓉化你送来的,鸥茉莉前些日子患上重感冒,凌晨的咳嗽声让对方翻箱倒柜找出仅剩的保暖物品。被单上长时间留存着蓉化你的香水味,不浓,也不算淡,她闻不出来究竟是杨枝甘露还是冰糖炖雪梨。她不是行家,为了保持好身材,二十多年内几乎不吃甜食,没有那么灵敏的鼻子和舌头。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当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被人收留、不经意间受到关照时,她质疑这是否是一种命运的轮回。这世上能够包容她撒谎的人并不多,一个是葬身火海的母亲,另一个是雇主蓉化你。来到糖水铺以后,她偶尔会梦见对方,尤其是那与自己曾经的打扮别无二致的显眼的头纱。黑色的头纱并无特别的寓意,而是经过地堡废弃的窗帘所改版的、简易的装饰。如同她的人生那样,被她用剪刀寥寥几下,捅出几个大洞,变得破烂不堪、再也无法挽回。

 


明天什么时候来是未知数。她不是小镇上拥有亿万家产的富翁,没有宽阔的眼界,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刚喝下的姜糖水是温暖的,毛绒被是温暖的,是以前从没有触碰过的。

 


隔天,鸥茉莉恢复如初,难得早起,从后院杂乱的的仓库里翻出一把落了灰的铁锹。它的年龄也不小,大概与堆积如山的柴木们年龄相仿。生锈的铁面,爬满青苔的木棍以及匮乏的经验让她难以操作。这实在是一个使人沮丧的事实:多年过去,她仍然是一事无成的歌女,需要靠人接济才能生活下去。

 


“早上好。”

 


蓉化你站在她身后,向她问好。她今天没有化妆,也没有戴帽子和头纱。

 


“早,我来……打扫。”

 


蓉化你什么也没说,她依旧是笑得淡淡的:“为我唱一首歌吧,鸥。”

 


“什么?”

 


蓉化你不再复述,趁鸥茉莉呆愣的空隙,她又点燃一根烟。从表情上看,本人似乎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鸥茉莉不是没有收到过同样的要求,蓉化你给予过她店内舞台的全时段使用权。每逢无事可做时,她会拿起麦克风,唱一唱几十年前的歌——她喜欢唱一些老掉牙的旧歌,这让她怀念起童年时期的幸福时光。

 


她只得回复:“你想听什么?”

 


“唱你的成名曲吧。”

 


“你听过我的歌?”

 


“店里现在还存有你的CD,是《下一站天后》。”

 


时隔多年,被人突兀提及辉煌的过去,鸥茉莉窘迫地埋头继续铲雪,以此减轻心里的负担。视野被头纱遮挡了一部分,模糊了雪地里铁锹的位置,她突然看不清楚,听不清楚,手臂僵硬起来。

 


“当年弟弟还是请人去唱片店排队才买到的。买回来之后我们放在CD机里反复听,少说有几百遍。”

 


雪花降落在两人的脸颊上。鸥茉莉一边听她回忆过去,一边忙碌手上的活计。她更加没有信心面对蓉化你,对方怀念的事件她一个字都没有记住,只顾机械地埋头清扫。余光中,她窥见蓉化你毛绒绒的粉色大衣的裙边,白色的绣线在边沿绣成了花朵的轮廓。小小的个子裹在外套里,看上去像一只冬眠途中醒来的粉色小熊,正在絮絮叨叨闲散的日子。为她绣这件外衣的人一定十分手巧,鸥茉莉悄悄地想。妈妈没离开的时候,也会为自己绣这样的花纹。

 


粉色的小熊还在讲述自己与弟弟的日常,鸥茉莉安静地听着,祈祷对方再多讲上一会儿,她能再多听一会儿她不为人知的过去。

 


“我曾经见过你,海报上、电视上、还有杂志上。”在寒冷的季节里,蓉化你说出的话都化成了雾,只一瞬便消散在风里。

 


我以为你们都忘记了我,鸥茉莉想。毕竟,世界都这样了,谁还会来听歌呢?

 


惆怅的情绪被温热的触感打断,鸥茉莉心里一惊,转头去看。蓉化你伸手把鸥茉莉头发上的雪抚去,无意间指尖扫过脸庞,令她想起天鹅羽毛的触感。早在许多年前、寒潮未侵袭时、她喜欢与丽发皇宫的朋友们一起去湖边划船。划到湖中心时总会有天鹅靠近,三三两两围绕着小船游动。每到此时鸥茉莉喜欢伸出手去,抚摸它们柔软的羽毛。她的动作尽可能地轻、尽可能地慢,犹如在抚摸一片即将飘走的云朵、一条即将游远去的锦鲤。那时的阳光洒在全身,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明亮。

 


“是否有人对你说过,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是大家喜爱的那副样子?“

 


“没有。”从来没有。

 


“那么现在有人对你说了。”

 


洁白的雪衬得蓉化你的眼睛亮亮的,就像一支直奔靶心的箭,任性又快速地命中了她,于那一秒使时间静止。鸥茉莉不敢与她对视,而是持续用余光欣赏她欢快的心情。过去那场使一切乱套的流星雨不能带给鸥茉莉震撼。但蓉化你可以。鸥茉莉的耳朵烧得滚烫。

 

 

 


 

 

她的老板,一个古灵精怪、喜欢看人脸红的老板,发现自己从不拒绝她的要求后,便得寸进尺、大胆起来。一周后的早晨她从落灰的客房找出一沓蒙灰的光碟,它们被用橡皮筋捆得紧紧的。对方扬言即将找出鸥茉莉大红大紫时发售的限定版CD机,好怀念一下过去,好好回听一下繁华的日子,鸥茉莉连忙阻止。

 


它们坏了,不能再播放了,鸥茉莉说。就像我的人生一样,不能再一次重复播放糟糕透顶的命运了。她没说出后半句。

 


蓉化你笑了笑,并不意外她会说出这句话。至于她又说了些什么,鸥茉莉不记得了。总而言之是一些安慰自己的话,不过一个字音也未曾留在记忆的海洋里,就如同陈旧的、坏掉的老牌电视,只能看见画面,不能听见声音:眉毛弯弯的,仿佛是寒潮来袭前一晚的那轮月亮。记忆的潮水洗褪无数过往画面,但洗不去目睹月亮时那份心情,惊喜又安心。光明正大欣赏对方的外貌极大概率会造成冒犯,因此鸥茉莉极少与她对视。在记忆中频繁出现的是她的剪影、背影、侧脸和嗓音,可为什么分明想不起来声音,却能感觉到那样的笑声很甜呢。

 


鸥茉莉坚信自己绝不会输给记忆——遗忘掉蓉化你。她记得对方之于自己的感受:暖烘烘的、被水蜜桃味包围的、短暂的理想乡。与此同时,她也早已明白自己的出现是一种突兀,把理想乡污染的突兀。她极力阻止蓉化你去往未知之地,陷在无人停留的过去里不愿走出去,也不愿身边的其他人走出去。

 


纵然把自己困于牢笼,鸥茉莉不是没猜测过蓉化你悄悄离开的可能性。她只是还没有足够了解对方,低估了蓉化你对理想乡的执着。凌晨时分走廊亮起灯光,鸥茉莉不顾寒冷,冲出门去,见到了略显狼狈的蓉化你。因为没有扎好绳带,大大小小的衣物顺着略微倾斜的木板滚落在地,蓉化你来不及收拾,茫然站在杂物之间,如同大海中一座孤岛。

 


吵醒你了吗?她问。

 


现在就要走吗?鸥茉莉选择不回答。

 


蓉化你为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所震撼,似乎并未预测到一向语气温柔的店员会如此激动。只是出去一会儿,我还从来没去外面看过呢,她说。

 


鸥茉莉第一次发现在这张总是笑容的脸上藏了些无奈,那一瞬间,只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蓉化你总在抽那些廉价的水果烟,做出与自己的身份截然不同的行为。仅用价格去定义一件事、一个动作的价值太过庸俗太过傲慢太过浅薄,那不是什么奢侈品,仅仅是极端条件下寻找慰藉和排解的最低成本。

 


你在骗我。鸥茉莉的脑袋嗡嗡作响。

 


我只是想出去看看。

 


雪不会停的,你走不出去,整个世界都在下雪。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我到达不了大雪之外?我和你一样,相信有春暖花开的地方。

 


这不对,这不是相不相信——

 


人或多或少需要依靠虚无缥缈的东西支撑着自己活下去,鸥。

 


因为我经历过一些事,我知道仅凭借我们的力量到达不了。鸥茉莉刚想开口,便觉得说出这句话十分滑稽可笑。蓉化你生活优渥,不是孤儿,没有经历过逃难、没体会过走投无路,她不会明白屋外的一切有多么残酷、无聊和一眼望不到头。她不曾见过。



“你低估我了,鸥。”

 


仅几个字,她又一次猜中了鸥茉莉心里所想。蓉化你又开始扬起标准的笑容,笑得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与她们刚见面时一样。之后鸥茉莉回忆这件事时,发现竟然连悲伤的程度也一样。只是妆容不大一样:现在的蓉化你不同以往的矜持和优雅,她的头发散落下来,衣服凌乱不堪。淡然又顽固,好像她被神明眷顾的光芒初现,她天生不属于冰糖、蜜罐或是枸杞、红枣之间,不属于天地共用的白色。



鸥茉莉不语。她急迫地想告诉对方大雪的危险,但她相信蓉化你是稳重成熟的成年人,早已有这方面的考量。劝阻的话语哽在喉咙,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这一刻鸥茉莉终于醒悟,明明世界上有如此多的糖水店,为何唯独走进了这一家:她从来就无法拒绝蓉化你,就像太阳之于东方的天空、月亮之于潮汐那般,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短暂邂逅。

 


“你是在在意我吗,鸥?”

 


她追问,眼里忽地雀跃起来,仿佛被人在意于她而言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像是有只小画眉鸟停在窗边唱动听的歌——惹得鸥茉莉也心头一颤,不忍心把知晓的真相一一吐露。骤然,她意识到自己的主观臆断:她仍旧片面地认为对方是一窍不通、活在温室的花朵、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全然忽视了对方也曾经历过常人未经历过的痛楚、变故和坎坷。可惜她忽视了,可惜她都忘记了。寒冷来袭时,溪流早在她的心底暗涌,大雪从来都没有封住她的每一寸身体、每一次思考。

 


“等我回来,记得给我一个拥抱和一个吻吧,鸥。”

 


没有询问,没有央求,蓉化你的语气转变太快,鸥茉莉愣愣地,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如同她们相处的每一刻那样。有那么一刹那,鸥茉莉想,蓉化你好像天真过了头,受她读过的许多书的影响,骤然变成了不再让步的拉姆齐夫人,或是穿过窄门的阿莉莎,是充满理想的苦修者,正在许诺一定会凯旋归来。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房间的被窝里暖烘烘的,有一只小画眉鸟在鸥茉莉的心头蹦跳,而鸥茉莉丝毫感觉不到欢乐。仿佛那飞舞的雪花飘进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鼻尖上和心上,沉甸甸的。十分沉,十分多,十分苦。

 


刹那间,她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仍旧是从前那个一贫如洗的逃难女人。她伸出手,轻轻地将落在蓉化你头顶的尘埃拂去。她是一朵真正的茉莉,请某神明眷顾马上要远行的她吧。就算我对你的回礼,鸥茉莉在心里叹气。

 


生活不是电影,它没有场记打板喊“咔”,没有后期剪辑,没有好与坏的结局。最终,鸥茉莉也没有说出那个字,她回应背影的方式是保持缄默。如果不答应不承诺,坏事就不会发生。她执着地相信此事,执着地看着蓉化你离开的身影,执着地只字未提。

 

 


 

 


铛——铛——铛——

 


大堂旧钟沉重地发出闷响,鸥茉莉睁开眼。窗外透进朦胧的亮光,原来打了个盹就已经天明。门外是咆哮的狂风,门内是坏掉的收音机。

 


她什么时候回来?这是她每天问自己的问题。

 


店中只一个人,鸥茉莉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打扫柜台。蓉化你离开后,她故意在房间内翻箱倒柜,找出了两人的合同进行对比,却诧异地发现上面均早已用红色水笔添加了一条条例,修改为“在店主离开期间,店员拥有糖水铺的永久管理权。”至于狡猾的蓉化你是什么时候修改的,早已无从取证、无人在意。

 


桌上放着两碗莲子羹。其中一碗还未喝完,剩了半碗。鸥茉莉沉默了一秒、两秒、三秒,尔后把手中的碗慢慢放下。再没有人强求她回答,再没有人期待她的答案。她知道其他任何人在这件事上一定比自己更没有头绪。

 


“也许一会儿就回来。”她自问自答。

 


窗外风雪依旧,依旧见不到蓉化你的身影。在炉火的燃烧声中,她伸手,想要拂开挡住视线的头纱,却没了任何触感。下一刻,她才惊觉,原来自己不戴头纱已很久很久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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